柳下谥惠

◎鲁大夫展禽，家居柳下，谥曰“惠”。惠有圣德，妻亦贤人，情甚得，心甚知也。惠官鲁，三黜而不去①，忧民救乱。妻曰：“无乃渎乎？君子有二耻：国无道而贵，耻也；国有道而贱，耻也。今当乱世，被三黜而不去，亦近耻矣。”惠曰：“油油之民②，日在水火，吾能已乎？污君③可仕，小官可为，吾何耻焉？”惠死，门人高其行也，将诔④之。妻曰：“将诔夫子之德耶？则二三子不如妾之知也。”乃诔曰：“夫子之不伐［自矜功德］兮！夫子之不竭［过尽人情］兮！夫子之信诚［忠信诚实］而与人无害兮！屈柔从俗，不强察［强用刚。察用明］兮。蒙耻［君不信任］救民，德弥大兮。虽遇三黜，终不芥［不以一毫芥蒂于心］兮。岂弟［和乐］君子，永能厉［不以三公易介⑤］兮。吁嗟惜哉！乃下世兮。呜呼哀哉！神魂泄兮。夫子之谥，宜为惠兮。”门人从之以为诔。

吕氏曰：士君子之行，孚朝著⑥易，孚闺门难。妇人于夫，知其内行易，知其外行难。惠也，平生心事、居官治迹、为人节概，其妻皆能一一道，可谓两贤矣。丈夫平生不为妇人所知，其人品可概见。相与终身，而不知夫子为何如人，其妇人亦可知矣。

士君子行事，易于取信朝廷之上的人，却难于取信闺门之中的妇人。妇人对于自己的丈夫，易于知悉他在家中的行为，却难于知悉他在外面的行为。柳下惠平生的心事、做官的政迹、为人的气节，他的妻子都能逐一地说出来，可以说夫妻两人都很贤良了。丈夫平生的作为不被妻子所知悉，大概可以看出他的人品（不太好）。（若是妻子和丈夫）相处了一辈子，却不知道丈夫是个怎样的人的话，这样也可以知道这位妻子（不太贤能）。三黜（chù）而不去：黜，罢黜。柳下惠担任鲁国的典狱之官，三次被罢黜而不肯离开鲁国。油油之民：油油，即“悠悠”，油油之民意谓天下间众多的百姓。污君：滥恶之君。诔（lěi）：追述死者生前事迹以表哀悼。不以三公易介：语出《孟子·尽心上》：“孟子曰：‘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。’”《孟子注疏》注云“介，大也”，疏云“柳下惠不以三公之荣位而移易己之大志也”。孚（fú）朝著：孚，信。朝著，古代群臣朝见帝王时朝堂上的列班。孚朝著，意谓取信于朝廷之上的人。

本条大意是强调夫妻之间应当心意相通，互相有深入的了解。吕坤指出：“丈夫平生不为妇人所知，其人品可概见。”大意是说，如果妻子不真正了解丈夫的为人的话，大概这个丈夫的人品也不太好。反之亦然。夫妻二人朝夕相对、同枕共席，理应对对方都有深入的了解。若是不了解，说明对方有意隐瞒，如此一来，或是对方人品不好（不诚实），或是两人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，不再关怀对方。对现代读者而言，这条提醒了夫妻之间应敞开心扉，坦诚共对，互相关怀。夫妻相处，需要双方付出精力和时间去经营婚姻关系，而不是结了婚就一了百了、高枕无忧。夫妻关系往往会遇到很多问题和挑战，若是某天发现自己和对方之间有了陌生感，这也许是感情疏远的一个预兆。这个时候要加强和对方的沟通交流，找到问题的所在，从而打破隔阂，维护双方之间的关系。此外，也不能过分奢求对方能完全了解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。因此，心有不满时要及时和对方沟通，避免因误解和积怨破坏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。

楚于陵妻

◎楚王闻于陵①子终②贤，欲以为相，使使者持金百镒③，往迎之。子终曰：“仆④有箕帚妻⑤，请与计之。”入谓其妻曰：“楚王欲以我为相，遣使者持金来，今日为相，明日结驷连骑，食前方丈⑥，可乎？”妻曰：“夫子织屦为食⑦，左琴右书，乐亦在其中矣。夫结驷连骑，所安不过容膝；食前方丈，所甘不过一肉。今以容膝之安，一肉之味，而怀楚国之忧，可乎？乱世多害，妾恐先生以身易身外之荣也。”于是子终辞使者，遂相与逃而为人灌园⑧。

吕氏曰：仕非不义也，不仕非达节也。乃若不戚戚于贫贱，不耽耽于富贵，求之妇人，盖亦难矣。余录黔娄、子终二妇，以为安贫乐道之训云。

出仕当官并非不义之事，不出仕当官也不是真正地合乎节义。至于说，不忧心贫贱，不沉迷富贵，要求妇人能做到这样的话，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。我记录黔娄、子终两人的妻子，是用来作为安于贫贱、乐于道义的训诫。于陵：地名，今属山东省。子终：陈仲子，战国著名思想家，孟子以之为齐国士人之中的巨擘（众指中的大拇指）。镒（yì）：古代重量单位。仆：我，谦称。箕帚（zhǒu）妻：箕，簸箕。帚，扫帚。箕帚指代由妻子主理的家务活。古人谦称自己的妻子为箕帚妻。结驷连骑，食前方丈：结驷连骑，车马连接成队，意谓地位显赫。食前方丈，食物摆在面前方丈之地，意谓家境富裕。织屦（jù）为食：屦，麻草织造的鞋子。织屦为食，即通过编织鞋子来维持生计。灌园：浇灌园圃。

吕坤指出，摘录本条和“鲁黔娄妻”都是意在倡导妻子要做到安贫乐道。同时，他也提到要做到安贫乐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事实上，对于现代社会的读者而言，安贫乐道是一个比较高的理想境界。大多数人都形役于柴米油盐之中，维持家庭、抚育子女、赡养父母等各种家庭责任使人难以安于贫，也见不着道在何处，更遑论乐道了。然而，若人生没有一个高远的志向追求，便难免沦为流俗，庸碌一生。本条对于现代读者的启示在于，对夫妻家庭生活的追求不能只停留在衣食无忧、财务自由等物质追求的境界，还必须关注对精神境界的追求。若夫妻两人奋斗拼搏之后，家境仍然一贫如洗，那么便努力尝试做到安贫乐道，不要因为柴米油盐的琐事而伤害双方的感情。若安贫乐道不易做到，至少可以争取做到知足常乐，夫妻相互鼓励扶持。此外，若家庭富裕，夫妻两人也要注意做到“富而好礼”，而不是仗恃殷实的家境恣意妄为、贪饱私欲。